我是逼不得已 王家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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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2018-09-13

文網址:https://tw.appledaily.com/headline/daily/20180913/38124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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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王家祥是台灣最窮的作家,也快走投無路了!」2年前作家劉克襄在《蘋果日報》發表《那人那貓那狗》一文,素描王家祥為援救流浪貓狗而傾家蕩產、女友求去,以及欠稅未繳的困境。2年後我和王家祥約在台東都蘭村的全家便利商店,他並沒有倒下去,「就關關難過關關過啊!」他笑笑說,一種天還沒有塌下來擔什麼心的範勢。

也許是武裝,但他的那一疊串笑,又不像是假裝的。 
不過眼前的他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張不開的右眼在餵狗時被樹枝刮傷,暫時無法騎車開車,好在有朋友相挺,載著他先到狗園及貓屋投放食物,這2處總共70隻,之後還要巡迴7、8處的固定餵食點,招待約50隻貓狗。 
全家便利是王家祥最常來吃飯的地方,39元的麵包或飯糰加上飲料就是一餐,朋友為他點了一個豬排咖哩便當,說王家祥已經很久沒吃得如此營養了,「每每100進帳,80要餵貓狗,自己只吃20」。這景況,也老早就被劉克襄寫進文章裡了。 
13年來,王家祥如此這般過日子,曾經想要繼續寫作,但一整天餵貓救狗的行程下來,每到夜晚已經疲憊不堪,腦袋一片混沌,那個把台灣歷史小說《倒風內海》電影版權賣給魏德聖,呼喊「我是一尾洄游在大灣裡預備向世界出發的鯨魚」的王家祥,與眼前這個帶著流浪漢氣味的中年大叔,似乎是前世與今生。

「寫不出來了吧……」他扒了一口飯無所謂地說,是聽不出一絲惋惜的口氣。

檢視台灣自然寫作的系譜,毋庸置疑,王家祥是一個重要的名字。在吳明益的博士論文《台灣與現代自然書寫的作家論》中,他與劉克襄、徐仁修、洪素麗、陳玉峰等人平起平坐,各自佔有一大篇章。
他是高雄岡山人,父親為國營事業員工,考上雄中後,因為功課壓力大,心情苦悶,文學魂大噴發,整個高三都在寫小說,寫到考進中興大學森林系,除了加入野鳥保護社,成為野鳥護衛隊與自然觀察的狂熱份子,還是繼續寫作,事實上他還懷著一個畫家的夢想,許多年後,因為這個夢,也因為種種現實上的挫敗,第1次婚姻的陰影,以及「不斷遭遇美好鄉野瀕臨破壞的相同模式」,他離開主編7年的《台灣時報》副刊,離開作為催生者之一的高雄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自我放逐到哈瑪星的十全跳蚤市場擺攤,賣自己做的手工藝品,也賣各種二手物件,過起一種「向內看」的嬉皮式生活。

 「當嬉皮也需要有點謀生技能吧?」所以他學了能夠探索內在的塔羅牌。

也是那時候,魏德聖從台南到哈瑪星找他,問可不可以改編他的《倒風內海》,「我們各有夢想,但都很落魄,我就說沒有問題啊,就拿去吧!」
又過沒多久,魏德聖當真寄了3大冊劇本來,那是《海角七號》開拍前的事了。
作家時期的王家祥,作品可歸納為「自然寫作」、「台灣歷史小說」、「短篇小說集」3大類,1990年出版《文明荒野》時,他才24歲。當時的文壇,有生態學背景,又能用文學語言寫自然知識者幾希,王家祥寫作前途一片大好,之後跨越到結合原住民傳統神話與台灣先民史的歷史小說寫作,對他來說如同候鳥遷移,「歷史小說就是一種更深層的生態觀察與自然書寫」,而用吳明益的說法,是作家藉由小說,重建了在現實中無法立即實現的「人與荒野」和諧共存的理想世。 

流浪到台東,起初也是為了尋找一個現世的安身立命之所。
王家祥2分鐘就交代完他的寫作,俱往矣,前塵往事,他迫不及待的要跳到現在:「要聽故事嗎?我有講不完的貓狗故事……」
故事從台東開始。
當了嬉皮的王家祥在擺攤時認識一群來自東部的人,他們講述大海的魔力、天空的幻妙,弄得他騷動不安,於是來到都蘭踏查,天注定看到一棟正在法拍的透天厝,3層樓每層約20坪還有前院,138萬,便不假思索就買下來,自住之外,還有空房可以當民宿。
那一趟旅行他還在海邊撿回一隻被丟棄的狗,帶回高雄養,一點不覺這有什麼問題,反正只有1隻。
正式搬到都蘭了,王家祥每天騎著摩托車迺來迺去,騎過大型公有垃圾桶時,除了垃圾,他還看到比照垃圾被丟棄的幼貓幼犬。
家貓家犬則是棄養的源頭,「花蓮和台東之間,100快200公里,沒有一家動物醫院,村民沒有結紮觀念,就算有也無力幫貓狗結紮,只能選擇把家貓家犬生的幼幼丟出來」。
養2個月才丟還算有良心,更多是剛出生的乳狗就直接被當垃圾處理,王家祥不忍心看,總是故意繞別的路走,他記得是定居都蘭第2年,寒流過境隔日,不知怎樣他沒有繞路騎車經過垃圾桶,看到7隻被丟棄的幼犬抱在一起,全部都死了,僵硬了,緊緊的扒都扒不開。
即便是現在,王家祥想起那天的畫面,都還會大哭。 

從此以後,遇到落難的貓狗,他不救回來就睡不著覺,「沒有什麼大道理,就是為了能夠好好的睡覺」。

為了收養暴增到被鄰居不斷抗議或檢舉的貓狗,之後幾年他又買下一間海邊老屋,土地國有,只有地上權,40萬,以及另一塊法拍地,一分多,也是40多萬。鼎盛時期,狗貓加起來有100多隻,「春秋2季,幼兒園也班班爆滿」,他把需要餵奶的幼貓幼犬養在住所,戲稱為「幼兒園」。
就這樣,王家祥全面淪陷,單單守著興昌和都蘭2個村子都救不完,「長濱那邊更慘,我根本不敢過去」。有人幫王家祥看紫微斗數,說他是天同星坐命宮,心很軟,有點濫情,「正面的說,就是慈悲,博愛」王家祥更正。
「所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逼不得已」,逼不得已啊,王家祥成為一個人的偏鄉貓狗救援者,直到遠遠超過他所能承擔的,直到這一件事成為生命的核心,相伴多年的女友終於下了最後通牒:「多一隻都不行!」
但是怎麼辦?有天他騎車出去,看到一隻他每天餵的母狗被毒死,身邊圍著7隻小狗,「母狗的眼睛直直盯著我,似乎在託孤」,他痛苦掙扎,還是把7隻小狗帶上摩托車,但不敢回家,在街上繞了又繞,小狗餓得嗚嗚叫,他必須回家。
母狗的眼睛已經鐫入他的靈魂,而女友離開了。
都蘭有雙重面貌。A面是誘惑人來作夢的慢活之地,台北文青到這裡體驗田園生活,辦快樂體驗營;B面,則是王家祥誤闖進來的,貓犬不斷被丟棄,土地某種程度被掠奪的荒酷異境,有些是人類的自私無情,有些並不是,而是環境的不得不然。 

他看過原住民家庭的狗,只能供住而無力餵養,狗必須自謀生路。
顧釋迦園的狗,永遠被綁起來,無避風躲雨之所,主人只丟釋迦皮給牠吃。
他救過中了捕獸夾的狗,也救過掉進或被扔進大水溝必須垂降下去抓的狗。
西施犬、哈士奇、西高地白梗,被棄養的名犬,從來不會少。
最多是裝在一個布袋被丟出來的幼幼。 

每一次他走到懸崖邊,無語問天之際,老天總又給了一條活路,一線希望。

譬如說,有一次他只剩下3萬元,但醫生說所有的狗都必須服藥的同時,接到了台東大學邀請擔任駐校作家的電話。
每一周,他會到台東市載回肉販賣剩的冷凍豬皮豬骨;還有一段時間,貓糧狗食的來源是雞精工廠。
曾經有一所國小的營養午餐阿姨會把廚餘給他,直到校長以「那個餵流浪狗的人會把傳染病帶到學校」為由發出禁令。
校長不知這位餵狗人是文章被收進國文課本的作家。
去年魏德聖終於付給他電影版權費,「我一直以為那是不可能的夢」。
三不五時,也有可以一日來回的演講。
「還有,我知道必須發出求救的訊息。」王家祥特別加重了語氣。
台南的徐園長護生園、台北的流浪動物花園,接手了許多王家祥援救的幼幼。 

從林雅哲醫生的湖光工作團隊到後來成立的台灣之心愛護動物協會,每年會來3次為貓狗結紮,貓屋狗園的食客因此逐年下降。
在這之前,結紮打疫苗,他都自己從瘦瘦的荷包中硬擠出錢來。
而最好的消息是,吳子和擔任台東動物防疫所所長之後,翻轉了棄犬棄貓的命運,「他是一個為了減少安樂死,會親自開車把小狗載到台南徐園長的好官員」,去年台東動物收容中心斥資千萬大改建,至今1年多以來未曾執行過安樂死。
13年了,王家祥把自己活成一個在黑暗中向著光明泅泳的人,很微小又很巨大,有時半夜睡不著,他會游進一塊芒草長得比人高的荒地,那是他埋葬貓狗的墓園,月光微微,他雙手合十,啪啪拍2下,告訴牠們,我來了,我在這裡,請保佑我們大家,所有用生命去援救貓狗的人,給我們力量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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