餵養,讓山林成為生存戰場?——獼猴觀察者林裕傑

發佈時間:2020-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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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衝進去那些狗就跑了,抱起被咬得不支倒地的山羌,拼命地往山下衝、想要求救,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滿身是血⋯⋯」

這是林裕傑第一次親身經驗犬獸衝突,卻也不是最後一次。

撰稿|朱翊瑄       編輯|蘇于寬       攝影|莉莉周       設計|陳億瑞
  

從登山客,成為獼猴觀察者
他輕快的腳步,熟練地踏著北壽山登山口步道,途中分享著自己曾在這頭勸阻民眾餵食、又在那處瞧見浪群,話都還沒說完,壓低聲音指示我們看向某處——茂密樹叢高處竟驚見三、四隻一臉稚嫩的幼犬,俐落走在陡峭山壁上,不遠前方有隻健壯的母犬,警戒地盯著我們。

才說就看到了,又是母帶子!

無奈地搖搖頭,引領我們再深入壽山山林。他是林裕傑,52歲,主業是水電工程師,不用裝修的日子通常就在壽山觀察臺灣獼猴與勸導流浪動物餵養人,揹著相機、手拿著筆記本抄抄寫寫,一轉眼就是六年多。 

原以為進入壽山會先巧遇臺灣獼猴,未料優先映入眼簾的是幾隻遊蕩幼犬與母犬,俐落穿梭在山壁上。
 

壽山獼猴們對幾乎天天上山的林裕傑毫不陌生,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旁,放鬆又自在。

然而,林裕傑會開始對獼猴產生興趣,起因竟是餵食野生動物。

他坦言六年前自己對動物一無所知,只是單純愛爬山。一次看到山友餵食著松鼠,好奇詢問「松鼠可以餵喔?」「可以啊!但是猴子不能餵喔!會『歹款』、『攻擊人』!」林裕傑內心困惑著,松鼠、獼猴不都一樣是野生動物嗎?但仍謹記山友的告誡,還學習了餵食松鼠的「技能」。

一日他帶著兒子爬山,才拿出背包中的腰果準備孝敬松鼠,一隻獼猴在旁邊癡癡地看著,林裕傑心一軟將腰果丟給牠,未料不遠處的母猴立刻衝來咬牠,吃了腰果的獼猴嚇的躲到林裕傑身後,緊張地抓著他的衣角。

我從那時開始對猴子改觀,更主動去查資料,才知道有時你接觸到的訊息並不一定是對的。

林裕傑表示,後來才理解在國家公園餵食野生動物是錯誤觀念、更是違法;而新聞報導或山友們口中的「壞獼猴」也與自己實際所見大相徑庭。

「只要手上沒有食物,獼猴並不會主動靠近人;反而主動拿棍棒驚嚇、還有拿電擊棒故意捉弄猴子的人很多啊!我就是看到很多不合理的對待!」多數人的錯誤認知成為林裕傑不斷上山的動力,除了觀察動物,更不厭其煩地和山友們宣導「不靠近、不侵擾、不餵食」等正確的互動方式,後來更因為對獼猴的熱愛,經常參與獼猴議題推廣活動。 

如同林裕傑所言,只要手上沒有食物,獼猴其實並不會主動靠近人,更遑論主動攻擊的情況。
 

目擊犬咬山羌,化悲憤為行動
 四年前(2016年)某個早晨,觀察累了,林裕傑在壽山礦區道路旁的小土地公廟稍作休息,突然聽到樹叢有淒慘叫聲,緊接而來是陣陣狗吠。「是狗在互咬嗎?該不會在咬獼猴?」不安的直覺閃過,林裕傑循著聲音就往樹叢裡衝去。 

我一衝進去,就親眼看到大概五隻浪犬在攻擊山羌,狗群看到我拔腿就跑,那山羌已經不支倒地,當時我心裡只想著「要救牠」!

林裕傑抱起山羌,頭也不回地衝往山下,跳上摩托車直駛當年的壽山公園籌備處,交由主管單位轉介送醫。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全身是血,四周的民眾也都相當驚嚇,原來方才那隻山羌的大腿、後腳皆已被撕咬得相當嚴重,受傷部位正是倒地那側,順勢抱起便貼在自己懷中而沾了滿身血。後續得知,山羌在轉送動物園途中回天乏術,沒能來得及挽救。

那之後我非常震撼,我以前也養過狗啊!也很喜歡狗,但就是⋯⋯哎!這些狗在沒人照顧下,牠們的野性都發揮到極致。
原先觀察獼猴時,就曾看過有人在餵食浪犬,但直到自己親身目擊浪犬攻擊山羌,才讓林裕傑意識到流浪動物對野生動物的影響非同小可,開始關注山區的浪犬餵養問題。 

林裕傑引領我們前往事發的小土地公廟,手指筆畫的方向即為當時犬咬山羌的案發現場。
 

圖為林裕傑2018年再次發現的山羌屍體,當下立即通報壽山國家公園管理處前來帶回檢驗。(照片提供:林裕傑)
 

壽山國家公園管理處人員接獲通報後,前來將山羌屍體帶回。(照片提供:林裕傑)
 

照片中清楚可見山羌後腿傷勢,與脖子宛如釘子的齒痕。(照片提供:林裕傑)
 

林裕傑表示,當天通報後有暫離現場,回頭屍體竟不見了,才發現被圖中浪犬拖進更深的草叢中啃食。(照片提供:林裕傑) 
 

比較簡單來想,你只要沒那麼多食物,就沒辦法讓狗聚集在一起。
林裕傑感慨道,多數餵養人認為浪犬吃飽了便不會攻擊野生動物,但據他觀察,當長期有充足食物,狗群吃飽後反而需要消耗體力,便會去追逐野生動物,諸如三五成群追趕獼猴,或獵捕山羌他都曾親眼所見。「但這些餵養人卻多半不會看到,他們餵完就走了,不會留下來觀察狗的行為。」除了自己救援那隻,林裕傑更不止一次於隱密山林中發現山羌屍體,多半體態完好、傷口僅集中於腹部或後腿,也證實浪犬的獵捕行為多是玩樂性質,少有覓食需求。

 

小知識:犬殺何以判定之?
壽山國家公園管理處保育解說科科長方裕欽表示,當拾獲山羌屍體可從傷口型態推測是否為犬殺。因為犬隻多會從後方撲咬山羌,若屍體身體完整,背部有抓痕、臀部有咬傷大多可直接判定為犬隻攻擊致死。




巧遇以愛之名,譴責行害之實
如果你覺得狗很可憐,代表你不認為狗在山上活得下來,那為什麼還要在這邊餵牠,而不把牠帶下山,帶回家?

救援山羌後,富正義感的林裕傑在山上看到餵養浪犬行為時常會上前勸阻,卻不免與其起爭執。「很多人認為不餵狗會餓死,其實不會的。你不餵牠牠自然會往山下走,往有食物的地方聚集,這也是另一種逼迫遊蕩動物離開壽山的方法。」對於餵養人經常辯駁自己在做愛心、積功德,卻對背後可能造成對其他動物的傷害充耳不聞,屢勸不聽,令林裕傑百思不得其解。

一次在四棵榕周遭,林裕傑巧遇一位經常以廚餘餵食浪犬的老先生,發現他正想用強力彈弓趕走同樣被廚餘吸引來的獼猴時,氣得忍不住大聲斥責,雙方因此爭執了起來。(照片提供:林裕傑)
 

圖為老先生餵食浪犬的雞頭(照片提供:林裕傑)
 

當老先生出現時,四棵榕周遭的浪犬們也聚集過來。 (照片提供:林裕傑)
 

當餵養浪犬的廚餘中有菜葉或根莖類時,便會吸引獼猴取食,但人類的食物皆高油高糖,多半會影響動物的健康。
(照片提供:林裕傑)
 

他們大部分不喜歡花自己的錢啦!很少是餵飼料的。

林裕傑指出,餵養人多半是以家中廚餘餵食、或是和攤販收取雞頭、家禽副料、剩食等,就放置在山中餵食犬隻。光是壽山國家公園內的餵食點就不計其數,比方北壽山登山口周遭、太極嶺、四棵榕、廢棄的臺泥輸送口、更深入山區的軍事崗哨站等等,更不用提及國家公園外圍的維也納森林與柴山大道,甚至在壽山動物園往市區的路邊,沿途每隔幾公尺就有一個餵食點。

餵養,好處很少啦!

林裕傑直言嘆道,餵養地點事實上都和野生動物棲地互相重疊,除了增加浪犬攻擊野生動物機會、彼此也會競爭食物、水資源外,餵養遺留下來的食物也可能吸引野生動物取食,影響牠們的健康與行為。自以為愛心的一餐,在在形成當地野生動物的生存威脅與干擾。

在林裕傑觀察獼猴的日常中,不只一次目睹浪犬會因為好玩而追逐獼猴,僅有尚未學習獵捕技能的幼犬,才會像照片中相安無事的與獼猴共享同一片樹蔭。(照片提供:林裕傑)
  

 

林裕傑曾親眼目擊浪犬有追逐獼猴的行為,更曾將影片分享於社群平台。
 

壽山不時會看到散落在樹旁的塑膠袋、水碗,或是綁在樹上的廚餘袋。就林裕傑觀察,多是餵養人擔心食物被風吹走而為,自己則是見一個拆一個。
 

壽山每至夏季有缺水問題,動物們多仰賴積水維生,圖為正在舔食雨水的獼猴。林裕傑表示不少餵養人也因此會在林中擺放水碗,擔心浪犬無水可喝,卻形成山林垃圾。
 

 

山林角落,再次衝擊生命的脆弱
 

我就和牠說,你可以不用那麼辛苦,你可不可以⋯⋯就這樣走了好不好?

憶起曾親眼目睹垂死的受傷小猴,林裕傑止不住情緒,頻頻掩面拭淚。

臺灣獼猴因社群習性,浪犬出現時成猴會彼此發聲警戒,躲到樹上,浪犬要獵捕並不容易,多是母猴覓食時得暫離幼猴身邊,才讓浪犬有機可趁。那天,林裕傑在壽山攔砂壩附近一如往常地觀察著獼猴群,赫然發現其中一隻全盲小幼猴的頭頂和眼部皆有被咬傷的洞,眼球也破了,觀察其傷勢並不像獼猴彼此打鬥而傷,推測是浪犬所為。「唉!完了⋯⋯這應該活不過三天吧⋯⋯」林裕傑心裡掙扎著,明白不該介入,心中卻始終放不下,接連兩週,天天上山觀察牠的狀況。

「當時我一直跟著猴群,猴媽媽去覓食時,小幼猴已經無法自己坐在地上了,一直不斷倒下去,又拼命把自己撐起來,又再倒下去⋯⋯」林裕傑難過的說明,本只是像釘子般大的小洞,因為母猴不斷試圖整理、舔拭、驅趕蒼蠅,反而越弄越糟,傷口逐漸發炎擴大。最後幾天林裕傑再次見到牠,兩側傷口已經連在一起,大片的頭皮都剝落了,甚至已可看到局部的腦在跳動,而牠已經連喝奶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內心很掙扎,又沒辦法救牠,甚至想要親手幫牠了結痛苦⋯⋯但還是下不了手。

那個天人交戰的早晨,母猴一把抱起小幼猴緩緩爬上樹,之後林裕傑便再也沒見到牠。再次回想當時畫面仍歷歷在目,看著牠一天天虛弱,自己卻無能為力,百般自責總難以平復。

被母猴抱到樹上的受傷小幼猴,已經十分虛弱,毫無體力的倒在一旁。(照片提供:林裕傑)
 

臺灣獼猴的社群習性,無論公母猴皆會非常照顧群體中的幼體,一旦發現有受傷幼猴,人類通常也難以靠近、帶離救援。(照片提供:林裕傑)
 
為何不能介入救援小嬰猴?
部分臺灣獼猴群體正面臨基因漂變(genetic drift)的危機,會繁殖出先天性缺陷的個體,該群獼猴正是林裕傑長期觀察的一群弱勢獼猴,他表示該隻幼猴個體天生已是全盲,經請教過相關專家後表示,就整體猴群的延續而言,牠本就是會被淘汰的個體。且即便救援,這樣的健康狀態可能面臨需終身圈養,未必對牠是好事。就野生動物保育方面,也可能成為有限資源下的負擔。

 

遍佈餵養足跡的山林,是野生動物的生存戰場 
一座山裡面,有多少食物可以提供?假如我們沒有餵狗,牠們自然也不會成長到這數量。

林裕傑嚴肅地強調著,當食物有限時犬隻會彼此競爭,自然會彼此消長。「TNR原意是什麼?自然淘汰嘛!但是你有餵養的話,自然淘汰就不存在啦!」林裕傑表示,現在壽山國家公園管理處與台灣之心愛護動物協會於管區內合作進行TNVR,但實際成效對他而言是「無感」,他仍經常看到新面孔,甚至是一窩窩的新生幼犬,就出沒在餵食點旁邊;顯示只要餵養行為持續,狗群仍會不斷擴張,流浪動物與野生動物的衝突也依然持續上演。 

「喔!非常灰心!」問起對於野生動物們的未來是否樂觀?林裕傑搖了搖頭,野生動物所剩的棲地已經不多,卻面臨了數不清的衝突。

人喔!總是會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動物身上啦!

無論是與流浪動物的衝突與競爭、抑或是面對人類的侵擾,壽山山林早已不是野生動物們安居的家,而是戰戰兢兢的生存戰場。邊說著邊解下掛在樹上的廚餘袋,撿起散落在落葉上的塑膠碗,林裕傑宛如這場戰役的游擊戰隊員,時而衝鋒陷陣的在前線為野生動物們發聲,時而默默地替牠們守護著最後一道防線。

犬隻沒吃完的廚餘,就變成山林中的垃圾,或是對小猴未必健康的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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